第83章 雄主论(2 / 2)
多尔衮将马肉咽下,轻笑着问道,“范先生想问,我为何要瞒着你对吧”
一阵死寂,只有多尔衮嚼肉声和范文程摆沙盘的声音。
范文程不说话,多尔衮便不言。
直到沙盘彻底完工,范文程才终于打破沉寂。
“王爷。”
听到这个称呼,多尔衮动作一滞。
范文程虽然和他共事数年,甚至他能当上摄政王都离不开范文程的帮助。
可他一直都是叫大王,摆出个汉夷两论的态度。
现在突然跟旗人一样,亲切的称呼他为王爷。
就说明范文程终于认可自己和自己交心了!!
赶忙咽下口中鹿肉,多尔衮满意的笑着应道,“范先生请说。”
“王爷是不是在想,范某一介汉人,奴才身份,任凭王爷如何礼贤下士,范某始终不识好歹,以大王称呼,怎么今日却突然改了口”
多尔衮点点头。
范文程继续说道,“其实没有别的,范某见风使舵罢了。”
“因为之前王爷离雄主始终有一个短板,纵然王爷权谋无双、千里,又不会被亲情所左右,不会被声名所牵扯,但离雄主还差一点。”
“那便是猜疑之心!”
听完这话,多尔衮来了兴趣,目光灼灼的看向范文程,“此言何论”
范文程解释道,“古之雄主,必是胸有大略而不显,识人断事而果敢,亲情声名俱是掌中之物,而猜疑警惕之心始终高挂心头,此四句缺一不可为雄主。”
“汉末有一曹操,一时枭雄,权谋、用人、断事、无私,无一不精,天下无人能及,然曹操者猜疑有余,却重声名,以至家天下三世便被司马之辈夺取。”
“便是明之洪武,微末起兵,一统九州,无有其得位之正者,然虽杀伐果断、胸有大略,却重亲情,以至成祖靖难,洪武底蕴一扫而空。”
“此中原地,凡居大宝而创伟业者,唐时太宗,宋之高祖,俱都有大略,能识人,重杀伐,无亲无情,猜度天下,这才大业终成。”
“眼下王爷胸有大略,近臣均不知王爷之计,已有雄主之气,另造大业之势,范某自当用命!”
一番雄主论,夸的多尔衮面红耳赤。
但他却不是为什么雄主名头激动的,而是范文程终于属于他了!
“本王定不会负范先生投身之举!”
范文程拱手道谢。
多尔衮忽然又问,“范先生说,那南朝皇帝算不算的上是雄主呢”
“崇祯啊,奴才确实看不出他到底算不算上是个雄主。”范文程罕见的犹豫起来。
“若说前十六年,崇祯帝别说雄主了,他连昏君都比不过,刚愎自用、任人唯亲、重视声名,上不能梳理朝堂,下不能明辨是非,生性多疑却优柔寡断,胸无大略却不信臣子之言,若是崇祯能做出一件善事,也不至于让北地十室九空。”
“可自从李自成入北直隶开始,崇祯帝却有了雄主之气。”
“雷厉风行整顿朝堂,大胆启用倪元璐黄得功等人,重整兵马,与李自成决战京师之下,又起英烈祠,与天下兵马誓,哪怕明知劣势,仅是为了挡住王爷,便御驾亲征。”
“凡此种种数不胜数,听说哪怕是大胜了李自成,崇祯帝依旧是粗茶淡饭,每日只用清粥麦饼而已。”
“若一直如此,定当是雄主无疑!”
“哈哈,所以范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的出兵南下了吧。”多尔衮大笑起来,然而话语中却带着落寞。
“如果此时不出兵,以后就难啦,一介昏君都能临阵而醒,力挽狂澜,而刚从林子里钻出十几年的贝勒贵人们,却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求生的了。”
“若不趁现在本王这一代苦过的人还在,以后我堂堂大清,就是和瓦剌一个下场!”
范文程深有同感的点点头。
“只是奴才还有一事不明,既已调动南朝皇帝亲征山海关,为何还要冒险南下”
多尔衮早就料到了范文程会这么问,将手中鹿肉用刀一分为二,递给范文程。
“先生可见过熬鹰”
“要让鹰儿认主,得先熬它,跟它拼精气神,双方都不吃不喝,寻找时机,一旦有所松懈,鹰隼便会趁机抓伤熬鹰者。”
范文程瞳孔骤缩,火把险些烧着袖口。
二十年前他在抚顺马市见过这种熬鹰法,很多时候一熬就是四五天,直到鹰撑不住,昏厥过去,熬鹰者才会给上一些清水肉食。
“镶蓝旗在山海关,代善在宣府佯攻,多铎屠山东”多尔衮靴尖碾死碎一片发芽的小草。
“都是为熬垮南朝皇帝。”
“南朝哪都好,就是太有骨气了,区区几万残兵,崇祯就敢迎击百万,我八旗健儿三路齐出,崇祯还敢御驾亲征,他总以为只要他在,南朝就垮不了。”
“先生真以为本王想要河南道的烂地亦或者是断了南朝皇帝的援军”
“都不是!”
“本王要做的,是打醒南朝!让南朝知道,投降才是唯一的活路!”
“南朝军伍甲兵俱全,精良我数倍,为何在战场上却斗不过我八旗健儿,屡屡败绩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饿过,不知道在刮着白毛风的时候狩猎有多艰难!我们想吗我们也不想!那时若是南朝说,让我们南迁耕种,那还有什么大金和大清啊!谁不想过快活日子”
“他崇祯再有骨气,能靠骨气救活整个南朝吗!”
“不能!但本王能!所以随便崇祯干什么,本王都不理他,有代善和济尔哈朗在,本王有的是时间折服南朝!”
远处传来狼嚎,范文程后背渗出冷汗。
“等河南十室九空,山东白骨蔽野,南朝那些文臣会哭着求皇帝南渡,就像当年赵构!”
“到那时,他想不想南迁,得看本王答不答应了!”
“晋商能替本王运火药”多尔衮将最后一口鹿肉吃完,“南朝那些尚书侍郎,何尝不是在替本王运人心”
“范先生快些歇息吧,夜里还要赶路呢,多铎五日后便能抵达山东,咱们也不能慢太多。”
范文程行了个旗人礼,转身走回自己的小帐之中。
多尔衮就这么看着他回去,才起身走到帐中歇息。
他其实不擅战事,只会一些基础的谋略,他是一个标准的政客,最擅长的是战略,大战略。
从三路齐发,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,这些计策都不是从军事上面考虑的,而是从政治上。
他知道该怎么拆散本就腐朽不堪的明朝朝廷,他也知道要是让朱由检这么下去,明朝又会有什么变化。
所以才不顾一切的南下。
而范文程,虽然也不擅长军略,但范文程的优点在于有大战略眼光的同时,又能兼顾军机之事。
所以多尔衮才会如此看重他,甚至把他抬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。
躺回床榻上,多尔衮的嘴角终有有了一丝笑容。
他的大计已成,南朝皇帝不可能翻天了。
除非……他能请天兵天将下凡,同时把自己困死河南,多铎困死山东,他本人又能率军将代善的近二十万大军堵死在张家口。
否则,只要任意一方还能活动,以八旗的机动能力,一边扰乱南朝腹地,一边解其他人之围易如反掌。
但这又怎么可能呢
多尔衮心满意足的睡去。
醒来时天色已经西垂。
四万大军再次启程,沿着山中的商道疾驰。
多尔衮本来就没太想遮蔽行踪,因为这本就是个阳谋,就是欺负你明朝没有足够的精锐部队。
现在隐藏行踪,也只是避开京师附近的守军,以防耽误时间。
也正是这个疏忽,给了王二虎派出的一旗夜不收机会。
看着地上大军过后的狼藉,一个浑身裹着烂泥巴的夜不收只是尝了几口马粪,摸了摸马蹄印中的土壤湿度,便得出了结论。
“头,估摸走了不到五个时辰,这条道上最少有三千人经过,加上其他几个小道的痕迹,应该就是老贼的两黄旗了。”
小旗吐掉嘴里的马粪,唤来一名夜不收,“去汇报皇爷,估计明日之前,老贼带着的两黄旗就越过武清了。”